賴聲川最近很忙,今年是《暗戀桃花源》上演30周年,紀念活動不斷。五月底,他二度攜手何炅的新戲《水中之書》即將在自己位于上海的專屬劇場“上劇場”演出,賴聲川覺得這是一出談論“愛”的戲,何炅給出的答案殊途同歸:“《水中之書》講得是人在面對巨大的困境時如何自處,如何免于讓自己的痛苦波及到別人。”
文 | 蘑菇 編輯 | 譚浩
攝影 | 花東友
4 月 5 日,賴聲川發(fā)了這樣一條微博,配上他和何炅在飯館的合照,一頭長發(fā),一把銀胡子的賴聲川自我調(diào)侃到:“話劇《水中之書》排練中,出來吃飯。服務員希望能夠和何炅及張紀中老師拍照留念!@何炅。”一個月后,《水中之書》進入最后排練階段,5 月 19 日將在上劇場與觀眾正式見面。
賴聲川和何炅在媒體看排會現(xiàn)場接受提問
2004 年,賴聲川在尼泊爾喜馬拉雅山中閉關創(chuàng)作《創(chuàng)意學》,好友馬修•理查德(佛教僧侶,曾為巴黎巴斯特學院分子生物博士。1972 年移居印度,向佛教大師們學習,二十多年來過著佛教僧侶的生活)前來探望,并告知他的新書《快樂學》在法國出版,希望賴聲川和他的夫人丁乃竺幫助翻譯此書的中文版;2005 年,在加州的海岸邊,賴聲川和丁乃竺一邊翻譯著馬修的著作,一邊思考著 “到底什么是真正的快樂”。
《水中之書》講述了一位不相信“快樂學”的快樂學老師何實的一次奇妙的人生經(jīng)驗
做創(chuàng)意的人,就是在不斷地給自己出題又不斷地答題,每一次賴聲川都給出了最難的考題。 “題目越難,風險越大,因為我很有可能做不出來;但一旦我做出來了,它就可能是一個影響力很大的作品。” 2009 年,受香港話劇團之邀,賴聲川帶領劇團演員完成了話劇《水中之書》的集體即興創(chuàng)作,該劇的靈感就來自馬修的《快樂學》。
從 2009 年至今,《水中之書》歷經(jīng)了七年的創(chuàng)作,2010 年曾以《快樂不用學》為名在臺灣演出,當時由臺灣綜藝節(jié)目主持人阿雅擔當女主。六年后,繼《暗戀桃花源》之后,賴聲川再次攜手何炅推出新版的“快樂不用學”——《水中之書》。經(jīng)過劇本大幅修改調(diào)整和演員的更換,《水中之書》的著眼點已經(jīng)遠遠超過快樂“這個珍貴又廉價的題目”,賴聲川覺得這是一出談論“愛”的戲,何炅給出的答案殊途同歸:“《水中之書》講得是人在面對巨大的困境時如何自處,如何免于讓自己的痛苦波及到別人。”
我們常常把 “快感” 誤認為 “快樂”
B=外灘
L=賴聲川
B:你說過這個時代有快樂學已經(jīng)很悲哀了,還要教人家怎么快樂,怎么笑,那為什么還是要做《水中之書》這樣一個 “教快樂學” 的劇目呢?
L:事實上現(xiàn)代人不是很懂 “快樂” 的真正意義,大家把 “快感” 誤認為是 “快樂”。但快感,如吃一頓好飯,或者喝一頓好酒,甚至于跟好朋友去旅游,看到滿天的星星都是快感,這些是會消失的,而我認知中的 “快樂” 是一個更為平常的狀態(tài)。如果一個人需要吃頓好飯或者做一次燦爛的旅游才能夠有“快感”,這也表示他平時的狀態(tài)是屬于相反那一面的。這當然是時代的悲哀,但也無奈,因為我們早就脫離原始社會與萬物隨時合一的境界。
B:生活中、工作中也有遇到過這樣的人,會一直強調(diào)自己快樂、幸運,什么都OK,表面看上去他是一個非常樂觀充滿正能量的人,這種 “快樂” 有時候也會讓人變得 “無堅不摧”,但這種堅固的快樂會不會讓人走向另外一個極端呢?
L:所以我強調(diào)快樂是一種狀態(tài),而不是一次性短暫的感覺。任何人都有權利定義什么是他的快樂,但任何人也都可能在這個定義上犯錯,誤認為一些短暫會過去的感覺就是快樂。
《水中之書》劇照
B: 你怎么處理不快樂的情緒?
L:不快樂像是一只熟睡的動物,當它被攪醒的時候,千萬不要讓它醒來,因為它一旦醒來就會擴大,會變成恐怖的怪物,越來越大,最后占掉你整個的情緒。所以,當憤怒焦慮這種情緒出現(xiàn)的時候,我們就寧愿這樣面對它——看到了哦,知道了,就放在那,它就會走掉,或者就繼續(xù)睡過去了,就可以了。如果不快樂能解決問題的話,那我們就寧愿不快樂,但是我覺得不快樂不是能解決問題的方法。
在自己所有作品里,賴聲川覺得《水中之書》中的“水兒”算是“最特別的角色之一。”“這么一個被限制在小空間的女孩,有一點像一個末時代莎士比亞的米蘭達。”
B:臺灣版的 “水中之書” 找的是阿雅來飾演快樂學教授,內(nèi)地版找的是何炅,兩個人都是綜藝節(jié)目主持人,這是你特別考慮過的“共性”選擇嗎?
L:其實在選角的時候,我并沒有過多地去考慮何炅或阿雅的綜藝節(jié)目主持身份,就如同我一向的做法——只是尋找最適合的演員來扮演我劇中的角色。這次比較大的變化是我把之前版本里的女主角變成了男主角,反而覺得劇本在其他方面的構(gòu)造順暢了很多,應該是這個作品目前為止最圓滿成熟的版本。因為這部戲講的是一個人和他母親之間的對話,何炅的加入讓這部戲里那種兒子與母親之間的感覺,有了一種更奇妙的化學反應。
“暗戀桃花源”
抓住了人類很深的渴望和遺憾
B:《暗戀桃花源》演到今天,很多個版本,經(jīng)過三十年的浸泡,現(xiàn)在的“暗戀”在你看來有什么不同的味道?
L:其實三十年來我自己也不斷驚訝于這個作品的持久性。是結(jié)構(gòu)的關系嗎?還是劇情?到底是什么讓它保持著戲劇的生命力?可能我們真的在三十年前就抓到了一種人類很深的渴望跟遺憾,這種情感并不會隨著時間而流逝。
在何炅眼中,《暗戀桃花源》中的袁老板也是個悲劇人物
B:前幾天看“暗戀”在上劇場的演出,旁邊坐了兩個19、20歲的小姑娘,剛上大學,我問他們能不能理解江濱柳跟云之凡的感情和“結(jié)局”。因為他們剛開始談情說愛的年紀就是移動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微信之類的通訊軟體太方便了,很難理解因為距離和空間愛而不得,牽掛一生的感覺。面對這種觀眾群的文化,你怎么看呢?
L:最近我在重新整理一些過去的劇作,發(fā)現(xiàn)很多作品只要有手機或互聯(lián)網(wǎng),劇情就不通了!確實每個不同的時代認識的世界是不同的,但是看戲的年輕觀眾,他們應該知道曾經(jīng)這個世界是沒有互聯(lián)網(wǎng)的吧?應該了解到過去大部分人聯(lián)絡的方式都是寫信吧?當時連電話都是很難的。我記得我們當年同學要約看電影,可能提前兩三星期就約好了說星期六下午兩點半,三星期之后大家真的就是不見不散,一定都到。在今日看來這是不可思議的,進到購物中心之后都還繼續(xù)發(fā)微信問你在哪里你在哪里?可能要溝通十幾次才能找到對方。
林青霞、金士杰版《暗戀桃花源》
B:江濱柳一直聽的那首《許我向你看》,為什么選擇了這首歌作為整個故事的感情線索?
L:其實我是周璇迷,從年輕的時候就迷她。第一版的《暗戀桃花源》江濱柳放的不是《許我向你看》,而是《永遠的微笑》,到了電影版才改成《許我向你看》,就一直使用到今天?!对S我向你看》其實并不算是周璇的作品中最廣為人知的一首,但我覺得它的歌詞就是在寫我們的戲,非常巧妙。
B:林青霞去年在綜藝節(jié)目里重演《暗戀》,你看那個版本了嗎?
L:青霞去年在電視上那個演出我在現(xiàn)場。很感動她在藝術上的堅持,希望在年輕時演出的戲,到了現(xiàn)在這個年紀還能夠再演一次,而現(xiàn)在她真的到了劇中云之凡的年齡,那種感覺特別動人。
藝術不再是我生命中大寫的字母
B:從美術系,到艾迪亞小有名氣的歌手,到后來做了戲劇,其實如果看前面的路程,很有可能變成一個畫家或者音樂人。你現(xiàn)在看,覺得為什么是戲劇“選擇”了你,而不是美術或者音樂或者其他的“載體”承載了賴聲川?
L:這個說法我很贊同,就是戲劇“選擇”了我。我覺得每一個人都要花點時間才能夠理解自己的人生道路應該要怎么走。我年輕時是懵懵懂懂地對藝術有興趣,但是并不了解劇場是怎么一回事,也是運氣吧,走入了戲劇這個行業(yè),很幸運它倒也真的蠻適合我。人有各種不同的才華,而有些工作必須具備不同領域的才華才能做,編劇和導演就是這類工作。
2016年1月1日,賴聲川在上劇場和舞臺劇《愛朦朧,人朦朧》的音樂制作人Tony Taylor一起演奏
B:你曾說以前在你生命中 ART 是絕對大寫的A,但后來它慢慢變成了小寫的a,那現(xiàn)在你生命中大寫的是什么呢?
L:原話的意思是我曾認為我生命中最重要的東西就是藝術,但是年紀越大越發(fā)現(xiàn)其實藝術還是應該在“生活”的范疇之內(nèi)才對,而不是大過生活的范疇?,F(xiàn)在我認為藝術應該是一個小寫的a,但什么是大寫的?可能還是“修行”二字吧,也可稱作“修為”。這才是最重要的吧,有了這個,才能夠談別的。
B:從美國回到臺灣讀書后,面對文化和教育環(huán)境的不適應,父親在你想轉(zhuǎn)校去美國學校的時候問了一句話:“你要做美國人還是中國人?”那句話對你有很深的影響。那你后來又去美國伯克利學戲劇,再回到臺灣來進行創(chuàng)作,在這個中西方文化和藝術轉(zhuǎn)換的過程中,再問過自己這個問題嗎?
L:再也沒有問過自己了。一旦決定了,就是中國人,看世界的角度就是東方視角。即使我戲中有許多西方的東西,比如結(jié)構(gòu)性的、理論性的,但基本的視角還是東方的,是中國的。到了這個年紀,我感覺到自己的角色在轉(zhuǎn)變,開始變成一個橋梁,搭在東西文化之間,烏鎮(zhèn)戲劇節(jié)的成立可能就是這個橋梁的開始。去年《暗戀桃花源》在美國奧勒崗莎士比亞戲劇節(jié)演出了八十場,也算是第一個中國作品進入美國主流市場演出;今年我在洛杉磯漢廷頓圖書館做了一個作品,明年問世;九月要在舊金山歌劇院導新的作品《紅樓夢》,同時我有十個劇本要在美國出版英文版,這都是這個橋梁的延伸;而我們在上海成立的上劇場也是堅持每一個演出都要有英文字幕,更是在體現(xiàn)這樣的想法,也是順應我本身成長過程中雙重文化的烙印。
《水中之書》包裹著一個殘忍無比的故事
“水中之書”在用一種溫和的方式表達人類的殘暴
B:宗薩欽哲仁波切最近回答國內(nèi)學生的提問,其中一個問題是:“你作為一名佛教上師,同時也是一名導演一名藝術家,要堅持自己的藝術理念,但在這個過程中遇到與合作者理念上的沖突、與市場及觀眾的沖突時,怎么處理呢?藝術家的堅持算不算一種我執(zhí)呢?”想用這個問題同樣來請教你。
L:藝術家的我執(zhí)比一般人嚴重多了!這就是為什么藝術家反而不見得能夠成為一個好的修行者的原因。但如果你是一個好的修行者,然后從事藝術工作,并且懂得怎么控制我執(zhí)之心,不去膨脹它,你是可以做出很好的作品的,也不會跟人起沖突,因為你有那個能力平和地說服別人。
B:你說藝術家其實有個魔咒在身上,這個魔咒就是“新”,一定要創(chuàng)新,這是殘酷的事實,觀眾要求賴聲川每一次一定要超越自己。怎么做到把這個“魔咒”從自己身上解下來的?
L:我越來越覺得,一個作品最重要的不是新不新,而是與觀眾在劇場見面的那一剎那的交流感是怎樣的。各式各樣的風潮會來,也會去,各種酷炫的舞臺美學、舞美藝術、新科技、投影技術到最后都無法取代一個作品本身的誠意。我覺得一個劇場工作者能夠把作品做到“誠”這個字就不容易了,還要去管新不新,炫不炫,這些都是屬于外圍的,無法取代一個作品本身的核心價值。
上劇場是屬于賴聲川的專屬劇場,目前《水中之書》5月首演的場次已經(jīng)售罄,并將于7月7日-10日在上劇場進行第二輪的演出
B:最近有沒有什么事情和經(jīng)歷,讓你想把那個經(jīng)歷放進戲劇創(chuàng)作中?
L:當然有,這個世界在變成一個越來越不善良的世界。各種暴力事件在發(fā)生,大至恐怖襲擊,小至拐賣兒童,都是讓我非常痛心的事,也都是藝術家應當負起責任來面對的事。這些感覺會不會成為作品,我還不知道,但最近的《水中之書》反倒是用了一種很溫和的方式表達了人類的殘暴,是一個有趣的表達。
B:上劇場作為表演工作坊的專屬劇場,你對這個空間有什么樣的期待?
L:上劇場是我多年來的夢想,它在上海會怎么樣,我們就看著吧。但是我總是對它有許多的期望,希望它可以對上海的文化和生活產(chǎn)生一種正能量的影響力。